可乐不耐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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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发表日期:2021-04-05 21:28
可乐不耐受
我喝了一罐可乐。
在此之前我总乐于调侃一些患有乳糖不耐受的朋友,我对他们开玩笑说,不能喝牛奶、酸奶、奶茶等奶制品也算是失去了人生一大乐趣,还总喜欢拿出芝士味的瓶装酸奶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在嘲笑之余,多多少少又替他们感到一些不幸,为他们不能享受奶牛倾尽所有产出的精华而感到遗憾。当然也不外乎那些对桃子、猕猴桃、虾类过敏的朋友,还有一个对紫外线严重过敏的朋友。每次在夏天里跟他出去上课,我总觉得我旁边站了一个烦躁的阿拉伯人,那个阿拉伯人时不时地把嘴巴和眼睛从严丝合缝的头套里挤出来,只为得到一丝丝新鲜的空气,与他发现数字时所表现出的智慧完全相反,导致我要在他面前不停地憋笑。
我总认为,只要我对某个东西过敏或者不耐受,我就已经丧失了很多别人可以轻而易举享受到的乐趣,那我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那我也完全有理由从十一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在空中观赏着特殊视角的校园美景,在触地后撒一地的脑浆供校友观赏。可是没有一个校友看过我美丽的脑浆,因为很幸运的是在喝那罐可乐之前,我认为我对什么都不过敏,对什么也都耐受。不只这样,我站在我激情四射的十六岁的人生浪尖上,对什么事物都能拿出九分的兴趣和热情,所有我遇到人生上的艰难困苦也都像乳糖一样被我一口气吞下,进入我的胃部,被灼烫的胃液分解得一干二净。在我乳臭未干却又略带成熟的十六岁,我如健壮公牛一样倔,头顶昂扬的牛角,向着黑暗冲去,什么都阻挡不了我。
直到我喝了那罐可乐。准确来说,我在我做什么梦就敢去追的十九岁岁月里,在某个普通的周末,我在学校操场旁的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旁边看球的朋友很有眼色地去买了几瓶饮料,等到我去拿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罐桂花味可乐。冷藏过的可乐好像在学我一样不停流汗,受不了如干旱土地裂开的嘴唇和如火焰山般炎热的喉咙,我迅速拉开易拉环,仰头朝天。还没等到清雅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一整罐可乐顺带着冷气就已经下肚,留给我的只有停留在牙齿的回甘。随后桂花香气才钻入我的鼻中,我的鼻腔内好像种下一颗桂花树,可乐的桂花香的出现、聚集、发散、消失就如我鼻腔内桂花四季中的发芽、绽放、滑落、凋零。按照惯例喝完可乐都会气吞山河般的“嗝”出一声,然后大家相视而笑。除了那天我没有“嗝”出来,大家没有相视而笑以外,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到让我觉得岁月静好、年华无忧。
那天晚上,鼻腔内的那颗桂花树好似经历了无数个四季后终于走向尽头,它不再按时开花,树干开始逐渐脱落,落到我的鼻床上后开始腐烂,腐烂物从咽喉处流入胃部继续作恶。我的腹部以极其微小的程度开始疼痛,闭上眼后感觉肚子被无数蚂蚁叮咬一般,在这种折磨下我睁着眼一晚没睡。起初我一直以为是朋友在愚人节给我开的一个玩笑,在可乐里偷偷加了奇怪的东西,然后以我的惨状为乐。我已经能想象出来第二天上午的高数课上,我捂着疼痛的肚子当着众人的面从教室跑到厕所,同时能听见脑后传来他独特的奸笑。不过这些噩梦般的整蛊在我喝下医生开的胃药将一去不复返。
直到第二天早上开灯,我才发现我的肚子鼓得像皮球,皮球圆得很均匀而精美,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可爱。在去往学校旁的医院的地铁上,我挺着大肚子、忍受着微痛的折磨,除了车内异样的目光和不时会有人给我让座外,一切都很正常。
预约的医生是个老医生,除了能够反光的头顶外,我对他能几乎能盖着眼睛的眉毛印象也很深。老医生拿着我刚刚打印出来的CT片开始陷入了沉思,嘴唇和鼻子扭曲到了一块,眉毛逐渐弯曲成了波浪状,就好像在说他从当医生以来的四十年里都没有见过这种症状。为了给老医生个台阶下,我先开口问他我这是过敏还是什么的。他接过台阶说目前来看有可能是过敏,如果是过敏的话就是对可乐过敏了,他额头上的眉毛舒展开来,就好像在跟我炫耀他作为医生治好了多少以可乐为过敏原的病人。他想了想觉得不能说的太绝对,又加了一句说也有可能是个人的特殊生理状况,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光秃秃的头皮让上方本来比较弱的灯光显得亮了起来。走的时候,医生给我开了个药方,药方上歪歪扭扭写着维生素C片三日,让我想到了我高中的医务室老师,不管什么样子的症状只给同学们开维生素,甚至让我以为学校医务室只有维生素。
从充满消毒水的医院走了出来,在不知名的大街上,我站在我人生中的十九岁开始畅想。我满以为从我的十六岁开始,我会对世间的一切事物耐受,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不能让我过敏,直到我僵硬的身体躺入棺材。可是,就在我本应该斗志昂扬的十九岁时,我发现我对区区可乐过敏。更可悲的是,我成为了我之前乐于嘲笑的阿拉伯人,或者说是,我成为了原本应该被我消化的乳糖,在世间这个滚烫的胃液中,我被消化得一无所有。
在我人生的十九岁,我开始对本来能让我快乐的可乐过敏或者得了其他人根本不能体会的怪病。我不能在死亡面前无动于衷,这是我的本性。所以我打算在能够鼓起勇气向校友展示我美丽的脑浆前,在蚂蚁般叮咬的微痛恶化为狼狗撕咬般的剧痛之前,干我想做的事情,做我没有干过的事情:我想爬珠穆朗玛峰,我想潜琼州海峡,我想和我喜欢的人做爱,我想当一次坏人故意不给老年人让座,又想一瞬间变成海王星,在漫漫星际间遨游。我要在我热情滚烫的十九岁里,抓住人生的尾巴,不再拘于片刻的欢愉和不幸,而是追求永恒和久远。
我抓住我人生的尾巴,想要刻意忘记我身体的异样。在我十九岁的清明节里,我和朋友们前往离学校不近的海边骑行。我左耳欣赏着单车道旁的海浪声右耳听着比伯的新专辑、尝着夹杂淡淡咸味的海风在海边小路上急驰,海浪在夕阳下波光粼粼,海风吹拂着我们飘逸的头发,微弱的灯光却不显一点儿荒凉。
我们把单车丢在路边,在一片沙滩前停了下来。站在软绵绵的沙滩上就如踩在棉花糖上,我望向面前开阔的海面,不远处有座飘在海面的城市,那个就是香港。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个将死之人,我幻想着在我热情的十九岁内,能够统治世界也能够毁灭世界,幻想着我作为海王星脱离太阳引力的束缚,向着深邃的太空深处进发。
在我人生最后的时光内,我站在沙滩上,面向香港,好似明白了七分的人生。海风和海浪声从面前一齐袭来,进入我的衣襟,如月光般沁入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我的咽喉处进入,倾入我的胃里。在经受短暂的疼痛后,我的肚子猛然减小至正常,我像刚喝完可乐后按照惯例一样,气吞山河般对着香港“嗝”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打扰了多少对在海边栏杆处的情侣,只知道我和朋友们相视而笑,笑声很大,大到让香港人听见。
从我热情的十九岁直到我身体僵硬,我都坚信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美丽的脑浆,因为我认为我对什么都不过敏,对什么也都耐受。我人生中所有的艰难困苦也都像乳糖一样被我的胃液消化得灰飞烟灭。